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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半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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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半狐

尹樓蘭漫無目的往前, 走在無人的小徑,路旁山影似龐然大物壓在身上。

他透不過氣。

腦袋中似乎翻騰著,提醒他回去,因為還有好多事沒問清楚, 他好像忽略了好多重要的事。但

更多的時候, 是被反撲的魔欲占據, 讓他病體像要融化, 來不及想,只剩下滅頂的疼痛。

他要散了……他能感覺到,自己搖搖欲墜。

可體內的魔火,欲念, 正在作死般的狂燒。

他怕得要命, 怕自己會和當年看到的那些魔一樣, 失去理智,撕碎這層魅身, 狂態扭曲沈淪欲海。

魔就是如此, 披著畫皮的淫邪空偶, 他也一樣, 他也是如此賤的東西。

所以他怕,怕心中的那根蛛絲斷了, 自己會淪為真正的魔物。

他是, 但他也不是。

他不想否定掉這顆心。

所以他是什麽?

他也想知道, 自己究竟算什麽。

魔才不會這般痛苦,才不會被不知名的情緒揉搓著心魂, 痛苦到想落淚, 想大哭一場。

可如果他不是魔,此時此刻, 應該能酣暢淋漓地流出眼淚。

他解釋不清自己的這番心緒,就像他無法思考清明,他向道路盡頭跌跌撞撞奔去,惶然無狀。

他只知道,此刻的痛苦,與淮樞寧有關,但也與她無關。

到頭來最可笑的是他自己。

他到底是誰?

她們,都沒有自己想的那般喜愛他,需要他。

綺柳從未承認過他,愛著他也拋棄他,厭惡他。尹宗夏撫養他長大卻又疏離他,每一次,嘴上說讓他回去,實際上又推走他。

而淮樞寧……尊貴的龍女,貪圖他美色的混蛋,她一定一定,會將他視作魔物,無情清除。

他還能是誰?是魔非魔,被魔所棄。

有了魅身,得以棲息在世間一隅,被半妖養大,可這層平靜的假象,就和他的魅身一樣脆弱,破碎後,他將像今夜這般,無處可去。

狂風暴雨般的窒息。

所以,為什麽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他這些天的所作所為,到底在求什麽?

是想把自己分清嗎?還是想把心與身剝離開?

自己到底,是想成為誰?

——徒勞無功的折騰。

他誰也不是,也哪都回不去……誰都不要他。

一番徒勞,只是自己一廂情願。

尹樓蘭捂著裂疼的心,跪倒在灰白的月光下,猶如溺水,大口喘息著,喉間泛起一片腥甜。

他像是被自己扔進了海中,狂浪卷著破碎的軀體,連掙紮的間隙都沒有。

“啊——!!”

一聲壓抑地低吼,從緊咬的牙關溢出。太痛苦了,連發絲都是疼的,一縷一縷,纏亂地疼著。

我到底怎麽了……

好混亂,身體裏有各種各樣的聲音。

他見過的所有人,都在身體裏被痛苦扯碎,瓣瓣零落席卷進他驚濤駭浪的魂魄中。

從壇中妖,到曲銜,這期間每一個出現在他面前的臉,都扭曲著飄零著發出聲音。

各種各樣,他無法分清。

“咎由……自取……”他顫抖著笑了起來。

尹宗夏給他喝了什麽藥,他自己又喝了哪些?太亂了,歸根結底,是藥性在他身體裏激烈的交戰。

他想要在混沌中,抓住一點能讓他平靜下來的聲音。

可伸出手抓住的那棵救命稻草,竟然是那天的梨花雪,那交織著歡愉與痛苦的溫暖。

家……一樣的溫暖。

那份舒適,令他心安。仿佛雨中流浪的他,終於尋到了歸宿。

尹樓蘭淒淒笑了起來。

沒想到,茍活在人世角落這麽多年,能稱得上開心,能讓他感到溫暖的,唯有那次交歡。

啪嗒——

手背上沾了一滴血紅,像喜燭泣的紅淚。

“樓蘭。”淮樞寧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前所未有的輕柔。

一時間,所有紛亂的雜音都沈寂不見。

“病好些了嗎?”她聲音又貼近了。

尹樓蘭怔楞回眸,淮樞寧真的就在他身後,不是錯覺也不是混亂的夢。

但很快,他從淮樞寧驚訝的眼睛中,意識到了自己的異常。

他擡袖慌亂一抹,袖上一道血色淚痕。

他……哭了?

尹樓蘭慌張跳起,逃向道旁的山林。

淮樞寧收回驚訝,不急不慢跟上。剛看到他衣角,他就又躲遠了。

淮樞寧輕盈踏在樹枝上,拂開遮視線的垂枝,見一角重紫色閃進花樹之中。

“樓蘭,先前那番話是我不對。”

淮樞寧的目光緊鎖著他的身影,見他停下聽自己講話,淮樞寧嘴角微微揚起。

她的眼神在月色中如同鋒利的刀光,似劈開了一切遮擋,盯準了獵物。

“我不會立曲銜,也不會立其他人。我給了他更適合的官職,國師。”

國師這兩字,她故意咬得重說得緩。

不過對方似乎沒什麽特別的反應,還在等她後面的話。

淮樞寧一邊說一邊慢慢繞了過去。

“王夫這個位置,我給你。”

“你蘭質蕙心,那個位置要處置的繁雜事務,必定一點就通。”

“我有軍功在身,日後平定魔域,你做我的枕邊人,即便當真學不會那些東西,他們也不敢苛責你。”

尹樓蘭蹙眉,尋找著遮蔽物想再次躲走,忽而,淮樞寧落在他眼前,近在咫尺,同他說:“我說完了,你還能想出什麽理由拒絕我?”

尹樓蘭不動了。

“我是真的想帶你回去。”淮樞寧說,“各種各樣的原因,以後,你會知道的。”

她輕聲道:“發現你了,總不能丟你在此處不管了。”

尹樓蘭猛然擡頭,想從她眼睛裏看出點什麽。

她的眸子明亮堅定,冷靜深邃的墨色中,那點金色依然帶著一絲捉摸不透的笑意。

“何況,你我是真的合拍。”淮樞寧手指輕輕擦了下嘴唇,意猶未盡道,“你肯定也與我同樣感受。”

她一把拉住尹樓蘭的手腕,將他拽近了,鼻尖懸停,微笑道:“放開你,除非我傻。”

“你有什麽要同我說的嗎?”她問,氣息纏上,尋索著吻。

“尹樓蘭,”她是將尹字重咬了,同時,齒尖也咬了唇,吻離後,說道,“你會知道的,你只有一條退路,就是跟我回去。你要的,只有我能給,你也只能待在我身側。”

尹樓蘭似乎還在混亂之中,他半昏著,身體本能會回應她的吻,卻時不時掙紮著推開她。

像美麗的鹿被捕捉後,在咽喉獠牙的撕扯中,在窒息的痛苦中,偶爾清醒一瞬,垂死掙紮。

“你姐姐。”淮樞寧終於放開了他,卻澆下一盆冷水*,“給你下了蠱,你可知道?”

掙紮停了。

尹樓蘭無聲睜大了眼,迷茫的目光漸漸變作慌亂。

“我問了羽弗,是狐蠱。”淮樞寧道,“我說這些,是為了待會兒讓你好受些,她利用了你,樓蘭。”

“她趕你離開,目的是為了引離我。她以為,我也中蠱了。”

尹樓蘭終於回憶起了那碗藥。

難怪他的身體如此混亂,狐蠱惑心,魔火又火上澆油,後被他自己吞了冰魄蓮,尹宗夏一定在他昏迷期間,給他灌了情迷藥。最後見他昏沈沈不醒,才又慌忙下烈藥催他清醒。

所以他才會無法思考,混濁難受。

不,等等……這不是重點!

“……尹璉!”尹樓蘭頃刻驚醒。

他明白過來尹宗夏這麽做的用意。住在尹府後,他一直有種違和感。

遣走尹璉的奶娘們……細致照顧尹璉的身體,尹宗夏提到的固魂藥方,以及,利用他為餌,釣淮樞寧離開繁都。

今日,是十五圓月夜。

最佳的固魂之日。

她什麽時候開始籌劃的?

行屍,

被掏心的孩子,

偽裝的魔氣,殘留著妖氣……

她保留了尹琮的魂魄嗎?還是要用招魂術?

姐姐,你是真的要舍了尹璉,換尹琮回來嗎?

眩暈襲來,尹樓蘭身子晃了幾晃,被淮樞寧扶住。

他睜開眼,看向淮樞寧,表情逐漸驚恐。

淮樞寧……什麽都知道?

她會這麽說,一定是已經知道了尹宗夏做了什麽,知道她要做什麽!

尹樓蘭眸光閃動,怔楞好久,他慢慢跪下,表情掙紮好久,艱難開口道:“殿下……淩淵公主殿下,求你……”

央求也無法開口,求她什麽?寬恕尹宗夏嗎?

背了那麽多條命,如何能求來寬恕。

淮樞寧仍然是那副表情,冷靜中帶著點笑。

尹樓蘭低求著:“至少璉兒是……”

至少,尹璉是無辜的。

但他的話,被一聲“殿下”打斷。六業遠遠站定,向淮樞寧稟報:“殿下,她動手了,曲銜已開陣。”

尹樓蘭呼吸一滯,掙紮著站起,像只失了魂的木偶,東倒西歪向來處跑去。

六業回頭看了眼,飛身近了些,問淮樞寧:“殿下,需要我送他一程嗎?”

淮樞寧搖頭。

“回去得早,不是什麽好事。這件事上,他至少是清白的,不能讓他卷進去。”

六業目光追著尹樓蘭,見他在道路盡頭的拐角處,突然一矮,摔地上不動了。

六業道:“……昏了。”

淮樞寧平靜道:“他身體這幾日一直不大好。”

“那……”

“會醒的。”淮樞寧說道,“你看著時間,搭把手。”

半晌,她問:“封號是必須要的嗎?”

六業驚訝片刻:“原來殿下是當真的?”

淩淵公主做事向來乖張,真真假假,捉摸不透。看似隨心所欲,卻早有安排。因而六業知道,他只需要按指令做事,至於淩淵公主做什麽,自有她的一番道理。

故而,他以為公主對尹樓蘭只是一時興起後,察覺到他與尹府重案和魔域都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於是將計就計,利用徹底。

“不然呢?”淮樞寧挑眉。

“可,殿下不是懷疑他是魔嗎?”

“你看他像嗎?”淮樞寧笑問。

“……實話說,”六業道,“像,但也真不像。”

“那就不算是。”淮樞寧瞇眼笑。

尹樓蘭昏迷中還挑捋著藥方。起碼,要救下尹璉。

直到現在,他也不信尹宗夏真能舍了尹璉不要,換魂尹琮……!!好像,確實不是換魂術!

尹璉一定活著!他就知道姐姐不會舍了璉兒!

五臟六腑是精心挑選過的,是引魂入體所需的祭品。

她打算讓尹琮與尹璉共用一具身體!

尹樓蘭使勁睜開眼,此時他身在山道旁,倚在樹下,已能望到繁都的城門,也正因如此,他才意識到,天亮了。

繁都清晨,水寒露重。

進城路比往日嘈雜又比往日寂靜。

眼前的街景,全都詭異的晃動著,尹樓蘭看不清街坊的臉,他走過去,那些人便會自動分開,那些臉都“看”著他,可他卻一張臉都看不清。

路過公府,那裏聚集了一群人腦袋,熙熙攘攘攢動著,圍觀著。

也就是一剎那的醒神,尹樓蘭駐足,看向公府門口。

人群“嘩”地散開,露出一張脫色的深紅桌案。

桌案上,擱著一個腦袋,半人半狐。

一半是如觀音垂目的慈祥臉,一半微張著的口,混長出狐毛來,割斷的淩亂散發前,耷拉著一只碩大的狐貍耳。

紅色的,霜打後暗淡的紅。

尹樓蘭走過去,站在那只頭顱前,低垂著眼。

一片寂靜,仿佛大雪淹沒了一切那般寂靜。

“姐姐?”他輕聲。

聽起來就像在叫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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